中學六年,我最喜歡的科目,沒有之一。
國中的數學從數線開始:正數、負數、絕對值、平面座標、代數、因式分解、三角函數... 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是一種明快的節奏,清清楚楚,沒有模稜兩可。數學的世界多麼單純又美麗啊!每次國文科的閱讀測驗題目問『作者這句話暗喻什麼?』或者『那篇文章寄以什麼情懷?』我都非常惶恐 -- 就算我的答案和出題老師設想的一樣,我仍然不太確定自己何德何能替作者回答這些問題?不過數學就簡單多了,它是一道明確的階梯,只要順著階梯就能一直往上爬,無需任何懷疑。
帶著我爬階梯的數學老師名叫淑芳,人如其名,非常淑女,氣質優雅又芳香,跟講台下的我們一樣留著女學生短髮,戴著圓框眼鏡,聲音像可愛的小鴨子。淑芳老師每天都穿著精心搭配的套裝,從耳環到鞋子,一定是成套的樣式和顏色。開學一個多月後的某堂數學課,燕子悄悄對我說,數學老師一個多月以來沒有穿過重複的衣服。哦?真的啊!頭腦簡單的我對穿搭完全無感,當然也不可能記得哪位老師哪一天穿哪一件衣服這種事。
不過我很喜歡看老師的高跟鞋。嬌小的淑芳老師總是蹬著三吋細跟高跟鞋,每次講課到一個段落,等我們抄寫筆記的時候,她就站到講台邊邊,讓細細的鞋跟落在講台外,腳底放平,然後開始輕輕地踮腳,不急不徐,像一個芭蕾舞者。
很多年以後,我開始穿高跟鞋,才知道整天穿著高跟鞋有多痛苦。在私立學校擔任導師,每天早上七點到校看早自習,晚上九點看完晚自習再回家,我不知道淑芳老師在辦公室或導師班裡是不是有準備一雙平底鞋?希望有。
國一和國二的時候,每個禮拜都有各科週考(另有不計其數的小考),我很享受每個禮拜的數學考試(真變態)。
我們的考卷有兩種:一種是油墨印刷,印在淺黃沙灘色、摸起來粗粗的紙上,我們稱之為「黃卷」,這種考卷是老師們親筆出的考題,我小時候看過爸爸在書桌上拿針筆出考卷的樣子。另外有坊間買的大量印刷測驗卷,我們稱之為白卷。雖然參考書百家爭鳴,但我看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因為白卷的題目重複性高,變化不多,只要做過某一本參考書的題目,通常就能拿個八十分沒問題。但黃卷不一樣,每一題都是老師用心設計過的,所以週考總是用黃卷,大家看到黃卷也總是嚴陣以待。
數學考卷發下來之後,淑芳老師會站在講台上和我們一起開始做題目。考卷是直式的,我喜歡把考卷背面往上折,只露出正面的第一題,在空白的背面寫個小小的 (1),然後開始列算式,計算,驗算無誤後在答案旁邊畫一個 # 號,再抄到答案格裡。接著把考卷往下折一點,露出第二題,繼續在背面寫下小小的整齊的算式。寫到沒空間的時候,就反過來將考卷從上往下折。
整個考試的過程對我來說像個儀式,我好整以暇,有條不紊,虔誠地寫完整份考卷,通常差不多就下課鈴響。考卷收走之後,老師會把她剛才寫好的那份答案貼在黑板旁邊。
學一元二次方程式的時候,我們剛學完「配方法」,那禮拜的週考,淑芳老師出了 ax2 + bx + c = 0 這個題目,我戰戰兢兢地導出那個有名的公式解,下課時在黑板旁的答案卷上看到自己的答案正確無誤,開心得不得了。在這道數學的長梯上爬得更起勁了!
高中數學和國中數學是不同的世界。指數與對數、二次函數、拋物線、平面幾何,那是一個更開闊、更豐富、充滿想像力而仍然井然有序的世界。我依然悠游其中,自得其樂。
高中數學老師是婉芳的爸爸。1993年,個人電腦剛剛開始普及,婉芳爸爸自學電腦打字和排版,親自編了高中三年六冊的講義教材,內容豐富至極,有各式各樣的題型,對喜歡解題的我來說,那不是課本,是珍貴的寶物!我買了一包又一包的26孔活頁紙,一題一題先用原子筆抄題、然後換鉛筆列式計算,整整齊齊,一式一行,所有的等號都對齊,計算後得到的答案畫一個井字號,然後空下一行,再寫下一題。那六冊用雲彩紙裝訂封面的講義到現在還好端端躺在我的書架上,書頁已經翻得鬆鬆破破的了,而我回報它們的方法就是用畢恭畢敬的態度,整整齊齊地在活頁紙上寫下每一個算式。
回想中學六年,數學帶給我許多樂趣及滿足,但也帶著些許惆悵。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同學們結伴出遊、逛街、聽演唱會、看棒球、吃鴉片粉圓,我都是等到禮拜一上學聽他們說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同學偶爾來找我的唯一理由就是:「這題怎麼解?」(苦笑)
高中最後半年的自然組數學開始學微積分、矩陣,那又是一個嶄新世界,太過炫麗而讓我頭暈。那道曾經穩固的長梯在此幻化成令人眼花瞭亂的山徑,我心愛的數學仍然美麗,但已經不簡單了。參加過幾個數學營隊之後,更加確認數學系不是我的菜。那段我與數學曾經譜過的美好戀曲啊,就停在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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