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胡弦】2007.08.05 02:56 am

我小時候老家徐州有句話很流行:窩頭就辣椒,越吃越添膘(小貓註:膘,肥肉。)。那時幾乎家家吃紅薯窩頭。新出鍋的窩頭黑亮亮的,中間的凹坑裡放一勺辣椒泥,就(摻和)著吃,哧哧溜溜的吸氣聲中,不知不覺,一筐窩頭就被全家人消滅掉了。

我老家的窩頭很大,賽過拳頭,這麼大個的窩頭,其他地方不知有沒有。那時生活困難,一天到晚只有紅薯吃,不免讓人厭煩,需要菜肴相佐才嚥得下,俗稱「哄飯」,即利用菜的好味道把飯騙進肚子裡之意。但蔬菜更少見,有時只有辣椒。即便只有辣椒,它顯然也是稱職的。辣椒之稱職,全在其辣,當舌頭被辣得不知所措時,窩頭就像趕來救駕的第三者了,一般不怎麼細嚼就急著嚥了下去。此情景,像是辣椒和舌頭合謀設下的圈套。有時我還覺得,辣椒對待窩頭之類的食品,不但是哄,還有強制驅動之效,類似鄉村母親對孩子所用的教育方法,總是準備了兩手措施:香是好言相勸,辣是巴掌侍候,不論好言的效果如何,巴掌肯定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辣椒通常是調味品,在窮人的菜譜中,卻永遠是第一選擇的正菜。

辣字在中國出現得較早,《廣雅》:「辣,辛也。」《通俗文》:「辛甚曰辣。」但這時的辣味多指花椒、薑、茱萸等,與辣椒無關,因辣椒原產南美,明末才傳入我國,最初叫「番椒」,因其味辣,改為辣椒。它冠得了中國的這個辣字,也從此修改了中國人對辣的感受,顛覆了我們傳統的辣味觀。有時我覺得,許多品種的辣椒外形很像毛筆頭,它也真的重新書寫了辣字在中國的新篇章。

辣椒,提升了辣的速度、深度和廣度。在辣椒輸入之前,中國的辣,就我們的味覺感知而言,速度要慢得多。辣椒對人味蕾的俘獲速度,沒有哪種香辛料可以相比。辣椒的外形像火苗,它本身就給人以動感。而在吃的時候,辣味卻更像閃電,它一瞬間劈開了你味覺裡遲鈍、黑暗的部分,甚至驚醒了你身體裡最偏僻角落裡的細胞。

但辣椒與中國傳統的香辛料也並非水火不容,相反,有時還結合得很好,比如跟花椒結合就生出了麻辣。麻辣,該算是辣的一個分支吧。自從辣椒踏入國門,花椒的辣意已被奪去,就只剩下麻了。這麻,在麻辣裡也只能處從屬地位,像辣的跟班,替辣上下左右打點關系,比如麻痺味蕾等等,使辣更得以長驅直入。

除了麻辣,尚有香辣、酸辣、糊辣以及紅油味、陳皮味、魚香味、怪味、家常味、荔枝味、醬香味等等,這些都是辣大大小小的支系。辣椒的原辣有凌厲的成分,浮躁,憤怒,莽撞,不負責任。合成後的辣就不同了,香辣是聰明伶俐,家常辣是溫良淳厚,紅油辣是雄健放達,糊辣是大智若愚,醬辣是滿腹詩書……

能吃辣是一種口福,只有那些口腔有了相當承受力的人,才真正識得辣滋味,也才能真正理解辣的層次、分支與內涵。人們對辣味的層層範圍的突破和領悟,也彷彿對應著對生活各個層面的理解。辣椒,像微型的人生教科書。

辣椒也用來喻人,《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外號就叫鳳辣子。但在鄉村,說小姑娘是辣椒,指其潑辣美豔,無貶義,且「椒」「嬌」同音,自有一份寵愛在裡面。光陰環田繞戶,夏露秋霜裡,這些農家的女兒次第成熟,最後,都要換上一身大紅的衣裳。這些小美女,綴在深深淺淺的綠葉中,呼吸相聞,笑語盈盈,如此活潑可愛,在秋風中難得有正正經經站穩身子骨的時候。

辣椒可以從夏初一直種到秋末。在鄉下總有成畦的辣椒,但也有不少零零星星種在房前屋後的,只要有一個下腳的空隙,辣椒就可以生長。辣椒從夏初長出角兒來就可以吃,吃到葉子黃落了,還掛有許多紅豔豔的小燈籠。冬天,大地蕭索,或大雪封門,掛一串串辣椒在屋簷下,那豔豔的紅有持久的暖意。

辣椒在最後徹底成熟的時候都是紅的,那紅,是用汗水一點點餵大的紅,也是更切合田園生活深意或鄉村女兒的紅,類似亮亮的面頰上的紅,或者紅頭巾的紅,當然,也是能把日子照料得火紅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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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

1. 很有趣的文章啊。裡面的比喻都很生動(不論好言的效果如何,巴掌肯定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2. 我也愛吃辣椒,尤其是宮保雞丁的乾辣椒,辣得要死又愛吃。 :D
3. 張藝謀早期描述農村故事的電影總有把紅豔辣椒串串掛在屋簷下曬的場景,很喜歡那景象。
4. 這篇應該歸在『說文解字』之類的目錄下,把『辣椒』分析得這麼透徹。好。


▲ 20071011新增圖片:西雅圖派克市場的辣椒小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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