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平路的一篇文章《浪漫不浪漫》吹皺藝文界一池春水。
說實在的,看這些名人鬥嘴還挺有趣的,至少他們不像罵來罵去的政治人物那麼用字低俗、氣急敗壞。

我覺得這篇文章本來滿有討論空間,但因為原文的寫法引起爭議,最後反而在眾人議論之中失去焦點。
所以我稍稍更改了一下文章,貼在下面。
如果你還沒聽聞這之中的是非,請閱讀這篇文章然後告訴我你的看法。
至於原文到底怎麼會鬧得滿城風雨呢?有興趣的人請看下一篇的原文轉錄

浪漫不浪漫﹖/(改寫自平路女士的文章)
不久之前,音樂會中遇到一對老夫少妻。

其實,我見到的是他們的後腦袋,唧唧咕咕不時在私語。看起來,年輕妻子頻繁請教,老人耐性作答。小鳥依人一般,妻子時時把一頭秀髮靠了過去。

結束時他們起身,沿著走道往出口走,眾人讓路,眼光裡有朝聖般的景仰艷羨。男士們大概也深受鼓舞,有為者亦當如是﹔女士們瞪著她光潔的面孔,這一刻優劣立判,是的,年輕就是勝利。

兩人十指緊扣,走道兩邊頻頻輕呼﹕

「好浪漫﹗」

「沒見過的,真羅曼蒂克。」

這麼樣目光所聚,背叛了世俗﹖不,我要說,他們恰恰是切合於世俗。

遠遠看著,白髮紅顏,像浪漫的佳偶。

幾乎淹沒了真相。尤其我們的儒家傳統溫柔敦厚,總為賢者諱。不像日本,作家習慣寫作誠實的私小說,譬如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等人,將老之際,便用文字坦露面對年輕女性蒼涼而異色的心境。

但在儒家傳統的道袍之下,老夫少妻的匹配對照於社會期待,反而相得益彰﹕他們是常規的遵循者,不是頑勇的叛逆者。

男性家長制的權威操控,其實,正是儒家文化中被一再遵循的家庭模式。儒家的丈夫角色如父如兄,因之,最可以消受白紙白璧般無知無瑕的小女人﹕幼齒的「幼」、尚青的「青」、乃至雛妓的「雛」,對男人來說,意味著無須拼搏就可以輕鬆操控。

更何況,儒家文化對女性的訓育也著重在妾婦之德﹕所謂的婦德、婦工、婦言,都教女人及早放棄自己的自主性,甘願把心智停留在稚嫩的髫齡。

對妻子,畢竟是一種太長久的壓抑,所以儒家文化的家庭結構包含著隱隱的暴力﹕日後,不滿足的婦人用扭曲的慾望或變態的凌虐,掌理家、支使子媳、或頓挫那隻無能的老獸。

真相是……

老夫少妻怎麼過日子﹖

眼前飛著細小的蚊子,視網膜有破洞,膝蓋頭也颼颼地風濕骨刺,睡到夜晚有欲尿的感覺,站著,憋氣,卻又像滴漏一樣遲遲出不來。

老男人的夜,實情像葉慈的詩篇《航向拜占庭》嗎﹖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老年男人無非瑣屑小事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竿子上盪著一件破布衫

還有彼此體溫也解決不了的孤獨。

見諸艾瑞絲.梅鐸(Iris Murdoch)的丈夫John Bailey描述他們晚年相處的書(英文書名是《Elegy for Iris》,中文譯成《輓歌》),寫到「我們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孤獨」,當老年的孤獨碰上青春的孤獨,加起來,說不定正好是小說家馬奎茲的題目﹕

一百年的孤獨。

無從跨越的還有……兩人之間幾十年的歲月,其中難以跨越的時代感。他的生命章節已經寫到最後,而前面那些關鍵的章節,蕭條異代不同時,她甚至尚沒有出生,又怎樣用超前的心智一起去重數、去緬懷、去相濡以沫﹖

即使兩人偶有溫馨的時光,不是昂揚、不是燦爛,像是站在晚霞的迴光裡,隨處帶著淡淡的哀愁,或許因為快樂而悲傷,或許因為悲傷而快樂……

問題是,誰會告訴我們這樣的真相呢﹖

對隱然合於流俗的事,華人世界總喜歡錦上添花。因此,美麗的小妻子為老人的晚年紅袖添香﹔為傳統老男人的生命添上令人羨慕的尾巴。

我在意於它強化的仍是某種「迷思」(Myth)。教導俗世男女,追求最傳統的標的物。偏偏有人說他們充滿勇氣。這是混淆視聽的說法。

其實,他們依著傳統的模式相遇與相交,像是某種形式的郎才女貌、某種形式的各取所需,其實並非異類的情愛,亦算不上艱辛的苦戀痴戀,過程既不驚世、也不駭俗,後來婚禮果然祝福盈庭,如果要說當事人有勇氣,他與她的勇氣加起來也比不過任何一位毅然出櫃的同志朋友。

明明是在傳統架構裡鑲嵌得宜,卻名之為浪漫、名之為勇氣……

而我擔心的尤其是,這浪漫的「迷思」將影響深遠﹕它關係著女人繼續把皮相青春當作本身可欲與否的唯一標準。


作者介紹:
平路,原名路平,祖籍山東,出生於台灣高雄。台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美國愛奧華大學數理統計碩士,作家﹔著有《玉米田之死》、《行道天涯》和《何日君再來》等小說。現任台灣駐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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